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直到后来，南京大学教授莫砺锋才意识到，自己2002年偶然走进央视《百家讲坛》，是在不经意间打开了一扇门：经典著作是中华传统文化的载体，它们流传至今的价值不是仅供学者研究，更应该走进千家万户，让大众在阅读和学习中获得精神滋养。由于年龄原因，莫砺锋在南大的教学工作虽然已经结束，但在社会这个更广阔的大课堂，他正将集个人几十年心得的“诗词课”进行下去。日前，莫砺锋走进南京市鼓楼区图书馆“秋收阅读季”，与现场读者分享唐宋诗词里的精神给养。
从一名知青到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代表人物，古典诗词一直与莫砺锋相依相伴，给予他丰富的营养，而莫砺锋人生的每一个关键时刻，总能与杜甫相遇。杜甫成为莫砺锋历次讲座中绕不开的一个人物，每一次都能说出新意。 “岐王宅里寻常见，崔九堂前几度闻。正是江南好风景，落花时节又逢君。”《江南逢李龟年》前两句回忆了杜甫当初在长安城里与李龟年相见，后两句交代两人重逢的地点与时令。但是，李龟年究竟是什么人，诗中却只字未提；二人重逢，心中有何感慨，诗中同样没有提及。 莫砺锋介绍说，李龟年是盛唐时的一个著名歌手，杜甫年轻时候听过他的歌声，为之震撼。诗中的“岐王”“崔九”都是当时的权贵，他们的府第正是长安城里文艺雅集的中心。安史之乱之后，杜甫流落到潭州，即今天的湖南长沙，他又一次碰到李龟年，原来是长安的一个著名歌手，却在这偏远地方演唱。艰难的时世，人到暮年流落异乡，在落英缤纷的时节重逢故人……虽然百感交集，杜甫对深蕴的情思却一字不提，而是将这万千情思的时空背景略作交代，便戛然而止。 “唐诗宋词最核心的秘密，就在于它写的都是我们一般读者心中共有的情感，它能让所有使用汉语的人，在特定的情境中找到情感的共鸣。”莫砺锋说，读古人的作品就能听到他们的心声。 “慈母手中线，游子身上衣。临行密密缝，意恐迟迟归。谁言寸草心，报得三春晖。”在莫砺锋看来，《游子吟》是全唐诗中歌颂母爱最好的一首。2006年，莫砺锋在香港浸会大学做客座教授，正好碰到香港电视台发动市民公选唐诗，投票选出心目中最好的唐诗，结果，投票率最高的就是《游子吟》。 据莫砺锋介绍，孟郊写这首诗的时候已经50岁了，由于科举和仕途都不是很顺，他在46岁时才进士及第，4年后当上溧阳县县尉。于是，他很快就把老母亲从家乡浙江接到溧阳来奉养。正是在这次迎养母亲的过程中，孟郊写了这首诗。慈母手里拿了一根针线，一针一针地缝制衣服，针脚缝得非常细密，就是为了让衣服更加牢固、耐穿，生怕儿子回来迟了。她没有对儿子提出任何要求，只是盼望他在外平安，能早日归来。“这首诗现已选入小学语文课本，让上小学的孩子来读，正好可以引导孩子们对父母的感恩。”莫砺锋说。 近年来，莫砺锋在学术研究和工作之余为古诗词普及投入了大量时间和精力。于他而言，这既是对唐诗宋词的致敬，也是一次反哺。他选择娓娓道来的方式，像话家常一样，把自己几十年的心得带到读者面前，以此引起大家深入阅读古典诗词的兴趣，共同走进这座林茂水深的艺术宝山，同时启发他们往深处、往广处思考。 “人间四月芳菲尽，山寺桃花始盛开。长恨春归无觅处，不知转入此中来。”唐宪宗元和十二年（817），正在江州贬所的白居易来到庐山大林寺，并写下了这首《大林寺桃花》。莫砺锋从中读出了别样的意味。他说，白居易在庐山脚下，看到人间四月芳菲尽，也就是说，山下的春天已经过去，但走到深山里面，却看到桃花刚刚开。正如白居易在《游大林寺序》中所写：“大林穷远，人迹罕到……山高地深，时节绝晚。于时孟夏，如正、二月天，梨桃始华，涧草犹短，人物风候与平地聚落不同。初到，恍然若别造一世界者。”在《梦溪笔谈》中，北宋科学家沈括即从科学的角度对此现象进行了阐释：不同的地形就意味着海拔不一样，气候也会不一样，就会产生一定的差异。 莫砺锋说，如果白居易从科学的角度来描写此种情景，估计不会产生一首好诗。“诗人的感觉和思维都与科学家不同，诗人充分调动灵性、慧性，把大林寺中四月尚见桃花盛开的奇特物候写得有声有色，引人入胜。” 大家都比较熟悉《黄鹤楼》，但在莫砺锋看来，首句“昔人已乘黄鹤去”其实有误。根据《唐诗排行榜》中的统计，《黄鹤楼》在古代唐诗选本中入选17次，在现代唐诗选本中入选24次。不过，《黄鹤楼》频繁入选选本，对其却产生了不利影响，即出现了文本的变异情况。从《国秀集》《河岳英灵集》等唐至明中叶的唐诗选本中，无一例外均作“昔人已乘白云去”，而“昔人已乘黄鹤去”则始自明代后期的《新刊唐诗鼓吹注解大全》与《唐诗解》，其后的选本便沿袭了后者，乃至清代学者金圣叹还为其进行了不少辩护。由于清代唐诗选本风行海内，该异文反而后来居上，被视为“定本”，但从文献学来说，“学生们在今后的唐诗阅读中遇到异文，必须进行一番文献考索，从而阅读准确可靠的唐诗文本。” 站在74岁的年龄往回看，莫砺锋越发觉得，人生在不断变化，但古人渗透在作品中坚毅的人生精神，却一直在指引着他。 比如，在唐诗宋词中，可以学习好的生活态度与生活方式。韩愈有一首《同水部张员外籍曲江春游寄白二十二舍人》：“漠漠轻阴晚自开，青天白日映楼台。曲江水满花千树，有底忙时不肯来？”其创作背景是，有一年春天，韩愈约两个朋友去曲江游春，结果，这两个朋友中有一个如约而至，另外一个没来，他就是白居易。于是，韩愈在和赴约友人畅游曲江之后写了一首诗，寄给白居易。这首诗除了描摹曲江明媚的风光，就是在问白居易，为什么不来？ 白居易为什么没来呢？按现在人的通常说法就是：忙啊，实在走不开。其时，作为中书舍人的白居易，公务自然很忙。但据莫砺锋分析，相比之下，韩愈当时的官职更大。韩愈反而能抽出空来到曲江去游玩，陪陪朋友，白居易说自己公务繁忙，能忙过韩愈？说自己很忙，有时显然就是借口，而这个借口，在今天的生活中依然经常听到。 莫砺锋说，他家住在城东，离梅花山很近，每年春天梅花初放的时候，他就会喊住在河西的同事来赏花，电话打了10次，他们有9次的回答就是，这两天正忙着呢，走不开啊，过两天再来。“他们不知道，花季不等人，过两天繁花盛开，甚至都落花了，所以这首诗就是告诉我们，要抓紧时间亲近自然，好好地去赏花，赏一年四季的景色。”去看看自然，去看看春光，这就是我们人生的意义所在，唐朝人非常懂得这一点。 此外，在唐诗宋词中，同样可以学习古人如何面对挫折。莫砺锋说，孩子小的时候都生活在父母的羽翼之下，但父母不可能呵护孩子一生，他们总有一天要独立承受人生中的风风雨雨，正因为如此，从小对孩子进行一定的挫折教育必不可少。在这方面，莫砺锋非常推崇苏轼，苏轼才华通天却多次被贬，还能在逆境中和家人一起开荒种地，正如他在《定风波》所写：“莫听穿林打叶声，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，谁怕？一蓑烟雨任平生……”从才子到农夫，从“苏轼”变身为“苏东坡”，这样的苏轼更有亲和力，也更接地气，反而给人积极向上的精神力量。
文：紫金山观察记者 邢虹 王峰（实习生 苗晶晶 袁睿思 对本文亦有贡献）
封面：黄鹤楼，视觉中国供图
编辑：紫金山观察编辑 成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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